张扬:很多人劝我拍挣钱的戏 但那不是我想做的 |
(哈麦/文)曾拍过《洗澡》、《昨天》、《向日葵》、《落叶归根》等优秀影片,有时被评论家划归为"第六代"的张扬淡出观众视线很久了。他的上一部作品是2012年上映的《飞越老人院》,口碑很好,但票房惨败。此后几年,中国影市持续着爆炸式的增长,很多导演都顺大势拍商业片,跻身亿元俱乐部、十亿元俱乐部了。
这几年,张扬去了他去过很多次的西藏,拍了两部和宗教和信仰有关的电影《冈仁波齐》、《皮绳上的魂》。现在,他正在为《冈仁波齐》做宣传,不知用什么方法能把这部没有明星,没有话题的冷门题材电影介绍给对它感兴趣的观众。
张扬说,《飞越老人院》之后,有很多人劝他赶紧拍部商业片赚钱,随便卖几个亿,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儿,但那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。"跟我做电影的初心离得有点远。我觉得电影就是关于我的一个表达,我对这个社会的一个认识,包括精神世界的认识,比如像信仰、宗教。"《冈仁波齐》拍的就是西藏一个小村庄里的十几个人一起磕头前往拉萨与"神山"冈仁波齐朝圣的故事,简单甚至单调,但直抵心灵。
"道德底线不断被突破的当下,是该聊聊信仰了"
搜狐娱乐:《冈仁波齐》这部电影听说你很多年前就想拍了。
张扬:对。以前去过很多次西藏。1991年旅行就开始去,后来拍很多小的纪录片什么的,也都到藏区去拍。1998年拍《洗澡》的时候,有一小段,也在纳木错湖拍的。尤其是90年代,去的特别多,一直有这种想法,找一个机会,去西藏拍戏。2007年的时候,我基本上开车把西藏所有的地方都跑了一遍。那时候就要拍了,但是各种原因,都没拍成。结果机缘巧合,2013年才开始拍摄。正好2014年是冈仁波齐的本命年,是个特别好的机会。
搜狐娱乐:你为什么对西藏这么有兴趣?
张扬:这很难说,就是1991年去了,就有了一个情结吧。那个地方不管是风景还是文化,包括它的人、民俗,所有的东西,让你充满了一种向往、喜欢,去了一趟就会不断地去。那时候脑子里就是说早晚会有一个电影会到西藏来拍的。
搜狐娱乐:你的电影关于信仰,关于生死,这都是在旅行过程中体会到的吗?
张扬:对。你不断地去西藏,每次都会碰到非常多朝圣的人,磕长头的人,你经常会停下来观察他们。
2007年我们开车到拉萨的那一天,一个活佛带着两个徒弟,从青海磕长头磕了七个多月,也正好到拉萨。那一天,正好都是我们朋友约在一块吃饭,所以就跟他聊天。包括有另外一个导演,杜家毅,那也是他第一次去西藏,我带着他去玩。他见到那个活佛就一下匍匐在地,哭了。杜家毅那一趟让他拍出了《转山》。
对我来说,不断不断地去,就遇到非常多朝圣的人,他们的故事,他们背后的一些东西,一直是我特别感兴趣的。包括你刚才说的生老病死,在朝圣的路上,你经常会碰到这样的,他们一出来就是至少七八个月,有的一两年,有的甚至几年都在朝圣的路上,老人去世了,或者是意外去世了,非常多。包括在路上,一个新的生命就出生了。这些东西它很清晰地在你脑子里,就呈现出来了。
搜狐娱乐:中国人大部分没有信仰,你自己也是没有信仰的吧?
张扬:对。我也是一个没有宗教,没有信仰的人,也不是一个佛教徒。但是我对跟宗教有关的很多东西都是非常感兴趣的。早年我也去拍过很多的小纪录片,比如那时候也到怒江去拍基督教,看到一些基督教的村子、村民,他们过复活节,在怒江里边洗礼,所有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,都是非常好的电影的素材吧。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,脑子里都会有冲动,想去表现。
有精神信仰的这些人,他们的生活,他们的所思所想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,有时候就特别想去走近他们,去了解他们。尤其是在这几年,经济发展如此快的情况下,人的道德,人的很多价值底线,不断地被突破。这时候,我自己挺想去聊聊信仰的事。我们也不是说从一个哲学角度,或者从一个专家的角度,更多的是去体验。
"很多人说赶紧去拍部戏挣钱吧,那不是我想要的"
搜狐娱乐:接触这些东西对你作为一个导演内心的平静和选择上有很大影响吗?
张扬:当然。你拍什么样的电影,为什么去拍电影,这是要不断给自己提出的问题。尤其在今天电影市场那么好的情况下,很多人也都在说,导演你赶快去拍部戏挣钱吧,现在随便卖个几个亿的电影是很容易的,对我来说,也不是什么特难的事。但是这不是我想去做的东西,跟我做电影的初心离得有点远。我自己觉得,电影就是关于我的一个表达,我对这个社会的一个认识,对生活的一种认识。包括精神世界的认识,比如像信仰,像宗教。
搜狐娱乐:导演也要养活自己,你怎么平衡个人追求和世俗生活的事儿呢?
张扬:十几年前,那时候做艺术片相对还可以,没有那么难,虽然有政策乱七八糟的事。但是那时候没有那么商业,大家投钱也不会投多大,怎么去营销什么的也没那些东西,所有电影基本上都在一个水平线上面去做。到现在,艺术片越来越难,因为大家都看到了,什么样的电影可以赚钱,什么样的电影可以迎合这市场,迎合观众。投资方,包括电影公司,他们也希望不断地去做这样的东西。每个电影公司可能在手里的都是这样的一些概念的东西。
一个导演想完全地原创,尤其在艺术上想更深入地往里走的时候,是难的。确实市场在今天完全不成熟的状态里面,艺术片是很难有很好的回收。像王小帅就很简单,就是说如果他那个电影可以通过票房去养活他自己了,养活这个电影了,他不需要很高的票房,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票房,但在中国现在确实没有这么一个环境,艺术片基本上都是赔本的买卖。
现在所有的电影公司又都在上市,要有报表,要看到成绩,这个时候,那些投资人可能就更觉得艺术片是危险的。到现在,就是王小帅说的,是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不好的时代。
我自己一直觉得,市场一定是需要真正的好的作品,包括在艺术上有追求的一些作品,不能只是商业,只是娱乐。
说到这个电影,两三个投资人,包括合力晨光,包括乐视,他们还是很有魄力的。我这电影实际上开始根本没剧本,只是一个想法,想深入藏区,我说拍一年,就这么一个概念。可能是老板(和力辰光总裁李力)真的对我个人的一种信任。之前拍的《飞越老人院》,我们合作,也是赔钱的买卖。当然,从老板的角度,一定希望这导演你下边拍一个挣钱的呗。我也在跟他聊我对电影的一些认识,对自己的一些认识,不断地聊聊聊,他还是能理解你这个导演想干嘛,到底想往哪儿走。所以,他对你的信任就决定去投这样的电影。我觉得这是在任何一个公司都不太可能成立的一件事,现在基本上都得导演得写多长的一个PPT,各种演员得打上,什么乱七八糟的,一个电影的概念才成立,得汇报去。但我们这个啥也没有,就是一个想法。但是他的敏锐,他从你的想法里边能看出你想追求什么,这是他对你充分信任,充分了解之后,才可能做出的一种决定。
搜狐娱乐:他们投资这部电影是做好了亏钱的准备,还是说对市场有信心,可以回收?
张扬:我在找钱的时候,我也希望给投资方尽量地减低风险性。我从云南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,那是我朋友,人家也就是义气相助,而且喜欢西藏。人说行,我给你些钱,这钱我也不需要回报,只要你能拍出好东西来就OK。有了这么一部分钱,也帮着这些专业的电影公司分担了一些压力。当然,每个投资方,我想在做一个电影的时候,他肯定脑子里还是想着将来怎么能尽量地去回收。但是从这两个电影(另一部是《皮绳上的魂》,也在同期拍摄完成)来说,他们的想法可能很简单,就是怎么样尽量地让这个电影传播出去,让更多观众看到,所以对他们来说,挣钱或者盈利一定不是它的第一点,一定是希望这两个东西是真的两个好的作品。
包括这次整个的发行,也在想一些新的可能性。比如我们希望做一个比较长线的,分城市的发行,在今天的这个市场里,还是比较少的,没有这么做过。因为完全不能用商业片的方法,直接跟其它电影一块进院线,那三天基本上就没排片了。所以你现在只能想一些新的方法,看看有没有可能性,慢慢地深入到观众里边去。如果他们能做成这件事,也是在为艺术片的发行做一个探索。
搜狐娱乐:像冯小刚拍了想拍的电影之后,他就给投资人拍一个喜剧还人情。你之后会继续拍你喜欢的电影,还是会考虑到给投资人回报?
张扬:导演不能这么想事,我现在越来越不这么想了,以前可能这么想。投资人如果认可你个艺术是有价值的,他不能用钱去衡量,也不能用赚钱去衡量,就像投资其它的艺术领域。如果你认可这个导演关于艺术上的概念,你可能就要付出这样的一些钱吧。
但是从导演的角度,你根本不要去考虑是不是下一部要拍个什么赚钱的。反过来,你越是能够去拍出你认为最好的电影,最有价值的电影,我相信投资人他也会从这个角度更认可你,而不是说你今天这样明天那样。
搜狐娱乐:最近戛纳公布了片单,没有一部中国电影。有人觉得我们现在市场很大,很有信心了,没必要去拿奖了。你怎么看这个现象?
张扬:人家也能看到你中国市场这么蓬勃,这么庞大。也都知道大部分中国导演都为这个市场在拍电影。从某种意义上,人家不爱跟你玩了,你们那边那么商业,他们也是能感觉到,它是中国电影的一个整体的氛围。
确实相对的艺术影片少了,很多导演都改拍商业片。从导演的角度,你其实还是要以一个世界电影的眼光去看这个事。电影是传播最广的,流通最快的艺术形式,全世界各个地方导演的作品我们基本上都可以看到。把你的电影搁在世界范围里边,它是好电影,还是不好的电影。从我的角度,我们还是用这个标准要求自己,不能单纯地说,咱们在中国这市场不错就行了,还是希望它也能走到国际上。
"西藏可能是中国变化最小的地方"
搜狐娱乐:中国很多人没有信仰,你对他们是否对你这个电影感兴趣有信心吗?
张扬:你就看这次北京电影节,1000多场电影,20分钟票就抢没了。说明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,真正的电影观众非常多,只是没建立一渠道,他们也在找他们想看的电影。像《冈仁波齐》我反而不担心,跟你自己有没有信仰没有关系,就像跟我们看一个国外的电影,聊宗教的,概念是一样的,基督教可能我们也不了解,我们也不一定就完全懂这个事,但只要电影是好的,是有意思的,我们一样可以接受。
搜狐娱乐:大家如果不了解背景的话,肯定觉得这是一个纪录片。但你自己说,这是个故事片。
张扬:它首先不是纪录片。纪录片,那很清楚,咱们就跟着呗,发生什么就拍什么,是导演你不能参与到里边去的,你是一个旁观者。剧情片要设置情节,设置一些故事。这个电影我没有剧本,在路上组成这个队伍的人,在我脑子里这么多年已经有轮廓了,我在笔记本里会写有一个老人,大概年龄多少,他可能会发生的东西。一个怀孕的妻子怎么样的故事,一个屠夫是怎么样的故事,一个小孩是什么样的,一个年轻的小伙是什么样的。我的概念里面组成队伍的人物都是有的,但是我需要去找到真正的这样的人。
当然,在我们选村落的时候,选演员的时候,确实也花了挺多功夫,正好找到这么一个村子。从一个家庭到两个家庭,我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,就在这一个村子里面,把我需要的人物找到了。他们要真实地来演自己,同时,你就要从他们的人物关系里发现故事,比如那个叔叔,他还真特别想去拉萨朝圣,一辈子没去过,我的故事就要从叔叔想去拉萨朝圣开始。
我在一个村子里把需要的人物全部找到,让他们加入了电影的朝圣之旅。我在路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朝圣队伍的故事,从早年遇到的积累下来,每个队伍可能都会给你一些很有意思的点,这些细节就用在了电影里。
所以,它首先是剧情片,是导演主动的创作,而不是被动的观察。反过来,我们又希望是用纪录片式的方式去拍摄。这一路上到底发生什么,我也不清楚。脑子里开始想到的就是有一个孩子出生了,有一个老人去世了,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叫情节的事,剩下的都不知道。就是要在这一路上,一边观察着,一边走着,一边磕着长头,一边发现一些可能性,然后把它提炼出来,再重新地去演绎它。
其实就是纪录,每天在观察,比如他们在做青稞酒,我说挺好,青稞酒现在需要你们重新去煮,但是在煮沸青稞酒的时候,我需要你说两句话,说我也挺想去朝圣的。但是那个男人说,不行,你在家里有工作,你不能去。它其实就变成了一个电影的场景了。之前我们拍他们磨青稞,但是他们不会说话,那是记录。
搜狐娱乐:这么多年,普通大众对西藏的认识和感觉是有变化的。以前西藏是一个很神秘、很干净的地方,慢慢感觉有些不同了。
张扬:从我的角度来说,西藏可能是中国变化最小的地方。我去过全国各地,包括云南大理这种,看到这些地方一天天地改变。西藏肯定也在变化,尤其像拉萨、林芝,这些稍微大一点的城市。但是你要真的深入乡村,你会发现变化非常小。除了这两三年可能大家稍微有点钱,盖了新房子,但是他们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,每一个村落的房子都是遵从当地的建筑习惯。所以,你说中国最好的乡村在哪儿?不在汉族人的地方,全部是在藏族那些地方。
我们在类似于稻城、襄城这些地方看到非常非常多好的乡村,它保留了非常好的建筑形式,包括跟自然的一种关系。你到了这些家里边,除了多了电视、手机,也有卫星的锅,有个电热水器、太阳能热水器,似乎是跟现代的生活比较接近,但是你一看里边其它的陈设,他们的日常的作息,吃的住的穿的,跟50年前没有太大变化。包括他们的生产,放牧也好,耕种也好,所使用的东西,跟50年前是一样的。
整个藏族最乡村的部分是相对稳定的,也是稳固的,也是受所谓现代的文明影响最小的。我们拍那些小村子,他们基本上汉语也不会说。你问年轻人想干嘛去,他们想法也说想到拉萨打工,但是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山上放牛、放羊。像我们拍的这个村子,它还是一妻多夫的社会,就是为了家里的财产不要去分散,不要去败了家,他们希望财产越来越集中越好。